日期:[2023年05月23日] -- 每日经济新闻 -- 版次:[05]

数字化采集、呈现、考古……文博人把AI用明白了

每经记者 丁舟洋 杜蔚 每经编辑 刘林鹏 宋红 易启江
  游客终于能看乾隆曾使用的金瓯永固杯,独特的质感细腻可见——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当天,故宫博物院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上新”——两万件院藏文物高清数字影像全新发布。
  中国十大传世名画、现存最古的纸本中国画《唐韩滉五牛图》高清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点击数倍放大按钮,牛的睫毛清晰可见,骨骼转折筋肉缠裹,姿态真切生动。
  乾隆每逢跨年之际都会使用的金瓯永固杯,是清宫内不多见的帝王专用饮酒器,也被清代帝王视为珍贵的祖传器物。高清放大下,精湛的工艺与独特的质感细腻可见。
  这些陈列于故宫博物院的国宝,打开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的公开网页,就可随时随地高清放大观摩线下参观中看不到的细节。
  数字化打开全新文物世界,不仅能看,还能沉浸式体验。
  敦煌研究院上新的“数字藏经洞”,是全球首个超时空参与式博物馆,公众不仅可以近距离观赏洞窟里的壁画、彩塑和碑文等细节,还可以通过人物角色扮演,“穿越”到4个不同时段,与洪辩法师等8位历史人物互动,“亲历”藏经洞的前世今生。
  所有的过去,皆是未来!因为一座博物馆、一处文化遗址而来到一座城,文博因数字化的深度参与“活起来”又“火起来”。
  “进宫”拍文物前后六年,《我在故宫修文物》《我在故宫六百年》纪录片导演、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梁君健发现,“故宫人们”对数字化的心态之开放。
  梁君健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说,“大家不能只是守着它,还要让它参与到每个不同的时代中去。”
  文物无声,甚至注定消亡在时间的长河中,中国一代代文物人们却在倾心保护为之铸刻数字编码,它们以数字虚拟的方式永远储存于中华文明的基因库里,告诉你“何以中国”。
 
 数字化采集
 为脆弱的莫高窟,建永久保存历史档案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活。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这是余秋雨对敦煌莫高窟的描述。
  然而这样壮阔的生命,却在不可避免地缓慢消逝。
  “敦煌石窟文物非常脆弱,壁画绘制在泥质地仗上,敦煌研究院采取各种科技手段保护它,留存人类文化瑰宝,延长文物寿命”。敦煌研究院文物数字化研究所副所长丁小胜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气候环境,温湿度变化,都会影响石窟中壁画、彩塑。自然规律平等地加诸于万事万物,莫高窟亦是不可再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时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在出差时,看到有人在一个很厚的笔记本电脑前看照片,看完后就关上了电脑。“樊院长忍不住问他,你这照片不会丢吗?对方说,这是数字的东西,这次关上,下次还可以把它打开。樊院长敏锐地感受到,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永久保存的历史档案。”《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一书中了解到敦煌文物数字化的起源。
  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敦煌研究院的数字化工作现在已有一百多人的专业团队。
  据丁小胜介绍,对敦煌石窟文物的数字化采集,远不是拍张照那么简单。“文物在变化,我们现在要尽可能地把所有信息全部获取下来,这个工作是带有抢救性的。”
  现在,敦煌石窟文物数字化数据采集已从二维拓展到三维。不仅要高保真记录壁画信息,还要获取精准的空间结构信息。目前已经完成了莫高窟290个洞窟的壁画数字化采集,44身彩塑的三维重建等多元化的文物数字化成果,而这个工作还在继续。
  莫高窟壁画的数字化采集,远不是普通公众想象的拍张照这么简单的事情。
  “敦煌石窟属于不可移动文物的范畴,从理论上讲,在壁面前架设轨道,形成一个壁面平行面,进行逐格逐行分幅拍摄,最后融合处理成一整幅壁画图像。但实际上有很多复杂情况,比如有的洞窟空间狭窄,正常设备无法布置,怎么完成采集?”狭窄空间,只是数字化团队在洞窟数据采集中遇到的挑战之一,还有被烟熏过的壁画,曲面或反光的壁画……“一套技术或设备解决不了所有问题,需要针对不同情况,使用针对性的方法和技术手段来解决。”
 
 数字化呈现
 把全流域、全时段的大运河,搬进博物馆
 
 一条大运河,千年江南兴。作为世界上开凿时间最早、里程最长的人工运河,中国大运河孕育了灿烂的运河文明。淌淌流过的运河,犹如“大地的史诗”诉说古往今来。
  高科技数字化,把全流域、全时段的大运河搬进博物馆成为现实。
  “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以下简称‘中运博’)虽然有2万平米的展馆,但跟大运河2700公里的长度比起来,所能表现的内容极其有限,因为沿岸有58个遗产点,还有1000多个非遗,要在博物馆里面展出是不可能的。但是借用数字化,就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中运博副馆长徐飞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数字化是文博单位发展的一个必然方向。
  这个面向公众开放还不到两年的博物馆,是博物馆业界公认的“沉浸式体验天花板”,也是吸引游客打卡游览的网红博物馆。
  顺着各个朝代的船模慢慢前行,观众们来到一个被环形银幕包围的大型复原古船,站在甲板上,流水哗啦,两岸景象游移,犹如身临其境地行舟于古代大运河之上。这是中运博“运河上的舟楫”一馆,徐飞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是博物馆中科技含量最高的一个馆。“25台投影机营造虚拟现实的效果,周围的虚拟景象都有严格的历史依据,和一般的娱乐节目有很大的区别。”
  “现在对于数字化的需求很多人弄颠倒了,成了数字化为依托,然后把我们的历史文化往上填充,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徐飞指出,“数字化企业要服务于我们的文博场所,而不是文博场所被他们牵着走,必须由我们来主导才行,数字化应该服从于文化历史的需求。”
  桥梁、大型铁器、巨型石刻……大运河沿岸散布了诸多不可移动的文物和遗址,也通过数字化的手段“搬迁”到了中运博。
  徐飞以一号展厅的两个巨型南朝石刻为例道,“按照文物保护法的角度,六朝石刻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是不可以搬迁的。但我们先对它进行三维数据的采集,然后3D打印,最后把它‘轻质搬运’到展厅里。”
  所谓的“轻质”,是因为南朝石刻很重,但在3D打印时可以内部空心,“外部由玻璃钢做成,最外层采用石刻质感装饰。它所反映的历史信息和艺术信息几乎跟六朝石刻没有太大区别,达到了把历史文化的信息展现给观众的目的。”
  在徐飞看来,数字化为文物保护和展览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数字化产品也能达到宣传文物本体的作用。最重要的事,减少观众接触文物本体的频次,对文物保护至关重要。”
 
 数字化考古
 文物缺失的信息,或通过AI在某地找到
 
 三星堆文明鲜明的地方特征,是中华文明早期阶段多样性、丰富性的生动实例。著名先秦史学者李学勤先生曾说:“如果没有对古蜀文明的深入研究,便不能构成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完整图景。”
  于文物而言,数字化的应用帮它们抵御了自然,也帮它们对抗了时间。在这个方面,被誉为“长江文明之源”的三星堆遗址是我国科技考古的领头军。
  “考古是门科学,不能死脑子,既要动手去发掘保护它,还动手去传播发扬它。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就开始发展数字化。数字化的应用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便于高清晰记录和后续反复研究。”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三星堆考古发掘总领队唐飞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图像是记录考古最直接的一种方式,三星堆的数字化始于数码相机代替胶片相机。
  “我们考古的所有信息都需要记录,文物与遗迹是共生关系,所以有些文物刚发掘出来就没了,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利用数字就能够很好地把它永久记录下来。”
  随着画面像素不断增大,三星堆遗址对文物的记录信息越来越清楚,研究者也看到了更多细节。“文物的钥匙要么在库房,要么在展览场。借助数字,全球的文物专家都可以冲破地域和时间的限制,随时来研究观摩三星堆文物。”唐飞表示。
  时至今日,唐飞还活跃在一线的考古现场,他也曾参与过金沙遗址的挖掘,“数字化是文物的千里眼,更是放大镜和显微镜。”
  唐飞以象牙雕刻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举例道,头发丝般的雕刻,用肉眼观察十分平淡,但在“放大镜”下,就能看到从哪里开始雕刻、雕刻的顺序以及雕刻过程中用到的方法。“数字化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文物的铸造方法、模制方法等,甚至还能看到以前加工制造时留下一些痕迹。”
  “文物的修复保护和后期研究也需要数字来辅助。”唐飞表示,以前文物修复,首先要把各类碎片一块块分类,然后拼起来进行物理加固,比如青铜器碎片,得先融化了再接,这当中难以避开一些危险动作,造成文物的破坏。“数字化下,文物可以进行模拟修复,能直接形成三维图,指导修复师每一块碎片的位置关系,进而完成文物的整体修复。”
  ChatGPT的出现,让唐飞十分欣喜,他认为AI具备的强大记忆功能将助力文物修复开启新的里程碑。“如果一个陶器、瓷器碎成30多片,我们很容易就能把它快速拼起来,但如果是3000片、3万片的时候,我们的记忆力肯定不如AI。因为,每一个碎片的形状都不一样,修复师的学习能力也各不相同。”
  考古挖掘现场,往往是几十万块无序的碎片散落四处,唐飞直言,“修复师的工作量巨大且工作效率不高。一个熟练的技工,大概需要一周才能拼出一个器物。”
  自去年开始,三星堆与科技公司开展了合作,希望使用新一代数字技术,助力考古科研和文物的数字研究,并建立三星堆遗址考古数据数字档案。
  “AI学习能力很强,只要你投喂给它足够丰富的东西。未来AI将考古现场几十万块的碎片全部扫描后,进行器物的重塑,肯定比人快。”唐飞希望,三星堆遗址的科技考古试验田,以后也能应用到国内其他文博遗址中,“也许在未来,我们三星堆文物缺失的碎片或信息,通过AI还能在河南某个地方找寻回来。”
 
 数字化文博
 科技和文物不冰冷,文博因人熠熠生辉
 
 数字作舟,文化铸魂。今年全国两会,“数字经济”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再次被提及。如何筑牢数字底座,让携带着中华文化基因的文物们,通过新的方式焕发活力,是一道属于文博人的时代命题。
  要说数字化的效益,徐飞深有感触。
  中运博打造耗资21亿元,让外界认为“烧钱”才能出精品。徐飞对此并不认同,他表示,重金打造,关键看打造出来的博物馆会不会有巨大的社会效益,以及这个社会效益打造出来后,能否转成经济效益。“今年没有疫情影响,中运博大概可以有250万观众,粗略估算将给扬州带来13亿元到15亿元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收入。”
  “现在绝大多数博物馆免费开放,我觉得是个非常明智的举措。”徐飞认为,收门票对博物馆来讲有经济提升,但对整个城市的经济未必有太大的带动。“为了参观博物馆来访问你们城市的观众,成几何倍数地提高以后,博物馆对城市GDP的推动将远远大于门票带来的收入。”
  在敦煌研究院的数字化采集团队中,“80后”“90后”占到80%以上,是一支非常年轻的队伍。
  文物数字化工作,具有科技与艺术、科技与文化高度融合的特性,并不只是单一的技术集成,文物数字化团队在饱含深情地用“永久保存”人类的文化遗产,“永续利用”数字化成果资源。
  文物因人熠熠生辉,非遗和文化也一定要靠人来传播。
  在拍故宫之前,故宫对梁君健而言是旅游景点、是文化遗址。而在他将镜头对准守护故宫的文博人之后,故宫在梁君健心中的形象具体而鲜亮了起来。
  梁君健深切地感到,故宫是由人组成的,也是由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故宫的建设者,维护者和研究者,因为他们,赋予了一个静止建筑的生命力。
  在梁君健看来,读历史让我们看到一个个重要时刻,是因为人的故事和人的精神,历史才有它的价值。“放在时间的长河里,一个个人就是一朵浪花,每条河流不缺任何一朵浪花。但同时,历史实际上又都是由这些浪花构成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都是不可或缺的。”
 
 记 者 手 记
 文博人除肩负守护责任,也要探索创新式传播
 
 今年上半年,上海博物馆举办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98天的展期,观展人数超42万人次,也就是说平均每天有超过4200人次走进展厅,刷新了中国博物馆收费特展的人数纪录。
  近年来,大众对逛博物馆、看文物精品的诉求从未退热。一票难求、门庭若市成为文博景点的日常。博物馆也被越来越多的人列为出游计划中的必选项。
  文博热折射出现在整体的社会思潮——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对历史寻根的需求。这一代代看似寂寞的文博人们,肩负着守护文博的责任,也必须探索创新式传播的问题。这需要坚守,更需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