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创业梦碎宣讲会 精巧融资骗局正“吸血”中小企业
每经记者 李少婷 每经编辑 文多
“我没想到那是这么险恶的一个市场。”时隔两年,高翔再次回想起创业时被骗的经历,怒气还未消除,倒是心寒感愈加强烈。
2018年,他与几位博士伙伴的创业项目小有进展,正想扩张之时,接到中联双创(北京)企业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联双创)的邀约。对方以挂牌“双创板”(中国青年创新创业板)为由,邀请创业者前去参加“海选”。最终所图,却是创业者们口袋里的6.8万元挂牌服务费。
2020年1月,中联双创被证实为冒用双创平台的名义欺骗企业。据高翔等人统计,受骗企业至少上百家。高翔、乔强、李洪生、陈兴都是受骗的创业者。他们或者学历较高,或者社会经验丰富,原本以为创业的磕磕绊绊,只会出现在项目的攻坚克难上,却没想到被社会浇了这样一盆冷水。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精巧骗局,能在这个时代,骗取这么多高学历创业者?这帮人又是如何被创业者们追索一年多,依然能一分钱未还?
创业导师竟是婚庆主持人?挂牌服务商被官方证伪
乔强,是《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接触到的近十位受害者经历中,经历中联双创这个噩梦最晚的一位博士创业者。
2019年1月,他正与合伙人筹备成立一家大数据分析公司时,乔强接到了“中联双创”业务员的电话。
对方自称是“双创板”挂牌服务商,可以帮助乔强的公司挂牌并获得融资,邀请二人带上身份证、营业执照去北京参加“评审大赛”——或者说创业项目“选拔”。
这是个经常能收到骚扰电话的年代,乔强并不是毫无戒心。但他发现,首先双创板虽然名气在普通人心中不太大,但真实存在且靠谱。上网搜中联双创,在当时的百度百科和相关新闻中,也没有发现异样。
在那次大赛上,一共出现了大约30家企业主,最终遴选出了5家企业。
不过,这种选拔只是个把戏。“后来我分析,可能这30名企业主里边,得有20个人都是托儿。”另一名受害者李洪生猜测。而这种猜测在后文中,会被用一种残酷的方式证明。
最终,乔强的企业成为被“选中”的一家公司。中联双创方面随后以“承诺提供融资渠道”为诱饵,要求企业负责人立刻缴纳6.8万元挂牌费。
乔强他们并非没有质疑,但正如一位来自南京的受害创业者回忆道:“他们打的是证监会的名义,还在国家会议中心办会议,感觉就是很正规。”再加上全额退款承诺,创业者们最终都在现场交了6.8万元。
乔强开始对中联双创起疑,还是在提交“复核材料”时,他发现对方的合同模板有不合理之处。起疑的他,为再次确认中联双创的资质,把宣讲活动当天的“创业导师”“天使投资人”谢云轩(又名谢欣)的头像,放上了百度搜图。
这一搜索,却发现这个谢云轩“根本就不是天使投资人,而是武汉一家公司的婚礼主持人”。乔强这下确信,自己是遭遇了骗局。
但中联双创方面给《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的说法却是:它们有资格推荐双创板,而且收费也有原因的。
中联双创幕后“操盘者”之一孙国男(又名孙义)称,中联双创是被曾有推荐商资格的晋融通财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晋融通)授权的二级企业,然后“(中联双创)用推荐商的名义去跟‘机构间’(注:指中证机构间报价系统股份有限公司,为双创板管理单位)对接,来开展保荐商业务”。
作为推荐商,需要有专业团队进行收集材料,孙国男说,所以才收了挂牌服务费。
孙国男还称,推荐商资格百分之百可以二度转让。但机构间没有支持他的这种说法。2020年1月16日,机构间在“双创板”官网发出严正声明:中联双创冒用双创平台的名义欺骗企业,损害名誉、恶意扰乱市场秩序,已委托律师事务所向中联双创发送律师函。此外,受认可的推荐机构名单上,如今已没有晋融通。
在那之前的2019年,乔强等人还曾向山西证监局询问中联双创是否为晋融通授权的推荐商,对方回函称:“晋融通表示对该《推荐商授权书》不知情,未在该《推荐商授权书》上加盖过公司印章。”
虽然孙国男的说法不被双创板和晋融通认可,但其做法也没有被认定为诈骗。所以,想要回钱的乔强,当前走的维权途径是仲裁。
乔强等几位有同样经历的创业者,将与中联双创签订的合同向北京市仲裁委申请仲裁,要求中联双创退回他们交的6.8万元。
北京市仲裁委支持了维权者们的诉请,但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2019年9月出具的执行裁定书显示,中联双创已“无财产可供执行”。
这些创业者们从那时起,像极了一家跑路公司的供货商、一座烂尾楼的业主,只能无奈等待。而孙国男等人,则能在换了个“马甲”、换个诱饵后,干起同样的收“挂牌费”买卖。甚至,“中联双创”事件中的受害者新设立公司后,又收到了“选拔”邀请。
中联双创换个名字再设局,受害者闯虎穴
陈兴,就是那位被孙国男等人连续“选”中的男人,这让他哭笑不得,但也给了他“寻仇”的机会。
2019年底的一个冬日,时针指向13:30,北京顺捷大厦地下车库中的陈兴抡起背包,开始向6楼进发。
这天的他,将作为一场特别“行动”的内场“卧底”,负责悄悄录音,并且在适当时机给同伴发出“RUSH”(行动)的信号。
大厦6楼,北京美港通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美港通)将进行一场宣讲会,并提供在“香港股权交易中心”(以下简称港股交)挂牌融资的机会。
不同于中联双创时期在国家会议中心举办会议的张扬,这场宣讲会低调一些——地址位于中京联信科技集团有限(以下简称中京集团)内部会议室。一切看起来依然非常正规:进门时要在机器上验证身份证,工作人员均着正装,说话时努力抑制口音,微笑的样子礼貌而标准。
会场内有20余位企业主,等候期间一直轮播央视《对话》栏目关于多层次资本市场和企业融资的节目片段,直到主持人登台。
“银行的款还不上,这就是痛点。周总最终选择了跳楼,大家有没有其他的方式?”自称是港股交副总裁、天使投资人的“杨总”,以董事长因债务所迫自杀的故事开场,100分钟的演讲中,举了一大堆近年来资本市场上的知名案例和富豪们的创业史。
“今天你们来到我们‘港股交’的现场,不是说明你已经具备资本的思维了,只是说明你已经具备资本的意识了。”“杨总”侃侃而谈,生动案例夹杂着市场解读,变着花样强调资本的作用,时不时还向台下“要掌声”。
最后,“杨总”终于引出了会议的重点:“‘港股交’这个板,由中国私募股权投资基金协会在香港跟香港特区政府联合发起,面向全世界,现在‘港股交’上面有2000多只基金。”
坐在场下的陈兴,听得哭笑不得。2019年12月初,他接到了美港通的参会邀约,对方承诺可通过挂牌“港股交”帮他的公司获得融资。但美港通方面也许不知道,一年前,中联双创才从陈兴这里收走了6.8万元“挂牌费”,之后,陈兴一直在为讨回这笔钱奔走。
如果说“双创板”至少存在,这次的港股交则很缥缈。
美港通的业务员称,“港股交”是香港特区政府、中国私募股权投资基金协会,在香港设立发起的。
但在回应《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时,孙国男一直撇清“港股交”和政府的关系,“没有人说它是政府的,它就是一个私人企业建立的这样的一个挂牌展示、促进融资的一个平台”。他强调,“港股交”是私人企业,只是发起人中有中国私募股权投资基金协会的成员。这与现场宣讲及电话邀约时截然不同。
网上查册也显示,港股交是一家私人公司。
另外,6月11日,记者在香港证券和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官方网站列示的无牌公司及可疑网站名单中,发行“港股交”在宣传中常用到的“港三板”“香港股权市场”等均赫然在列。
孙国男也试图切割“港股交”与中京集团的关系——中京集团就是这场港股交宣讲会举办的地方,是孙国男持股49%的公司,也是中联双创股东张津铭曾投资并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2019年底的那天,中京集团前台的背景板上罗列了四家旗下企业,分别是钐钐咨询、泰钐资本、泰赫基金、中鲸出海。在采访中,孙国男表示自己也持股钐钐咨询,并联合创办了中联双创。
听着这些既陌生又感觉熟悉的名字,陈兴静静等待着发出行动信号。但最终,这场行动还是走向了拳脚之争。
他们金蝉脱壳南去,受害者创业梦碎只能忍耐?
宣讲那天的顺捷大厦6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孙国男的脸逐渐清晰。
一位向中联双创几次索赔未果的企业主,挡住了孙国男去路:“我就是港股交挂牌的企业,你们没有任何资质!让我们挂牌是骗我们,你赔我们钱!”
咆哮声中,双方开始对峙。这时,受害创业者李洪生,冲进了还在演讲的会场,呼喊起来:“大家都注意一下,我们都是被骗了的,都是假的!”
正在讲解一级市场为何比二级市场更赚钱的“杨总”,节奏全乱。
印证“选拔参与者中大多数是托儿”的一幕随之上演。一些原本还在听课的“创业者”从椅子上蹿起,与李洪生展开对抗。剩下八九个呆住的企业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会场里20多个人,实际上‘挨宰’的也就这八九个人,一出事他们的人都起来去帮忙了。”陈兴回忆道。
不知道第一拳是谁抡出来的,但毫不意外,双方在2019年12月中京集团办公地的对峙,以一场混乱的拳脚相加终场。
纵然眼眶青肿,鼻梁已破,陈兴、李洪生他们的行动算是成功了。
这些受害者原本就只是打算“吓跑”来参会的其他企业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能在那一天要回损失——这太难了。
首先难在中联双创只是一个“壳”。事情一旦败露,旧“壳”就被抛弃。然后换上另一个壳,局则重复进行。中联双创打着“挂牌双创板”的旗号,美港通就变成港股交,他们利用大部分创业者不熟悉资本市场的弱点,不停变换名头。
此外,前面提过一个情形,法院执行时,中联双创已“无财产可供执行”,这也是维权者面对弃壳时的无奈。
北京炜衡律师事务律师张中理解释,在民事纠纷中,仲裁案也是可以同时申请财产保全的。但是,因为仲裁机构管辖的特殊性,实际上在仲裁程序中进行保全,只能在提出申请后,交由仲裁机构所在地的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且一般在程序上要求比较严格,又需要申请人提供保全的担保。
弃子虽然无价值,但中联双创股东方还持有其他企业,维权者能不能向那些公司追偿呢?一般情况下,这是不可行的。
张中理律师介绍,除非中联双创公司的股东开设的其他公司和中联双创公司属于“人格混同”——即两家公司的办公地址、工作人员、联系电话相同,或者有其他条件,能够提供充足的证据,让法院认定两家公司实际上是同一家公司。此时,才可以主张股东所持有的其他公司来承担相应责任的。
于是,这么拖了一年多,这几位创业者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无处可追的境地。
他们此前联系的中联双创业务员,如今已电话停机或销号。
就连中京集团也是这样。近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再次回到中京集团所在的顺捷大厦时,被物业人员告知,该公司已在春节后不久搬走——中联双创之后,中京集团也“人间蒸发”了。
面对僵局,这些创业者们多多少少性子变了,热血冷了。
“我真的特别失望。”乔强说,这件事对他的创业热情打击很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和合伙人决定,只要能支撑运营,就暂时不考虑融资。
李洪生和陈兴也在继续自己的创业,只是在经营时,还会忙着讨公道。因为即便是疫情,在陈兴心中,“影响也不如被骗这件事情大”。
最可惜的是高翔。他当时把希望都寄托于“挂牌双创板”,最终错过了融资的窗口期。眼下,高翔选择了回去老老实实上班,他那个科技项目就此夭折。
在6月9日,他们进行了或许是最后一次的自发追款。
凭借社交平台的几张照片,高翔等人在6月9日找到了中联双创股东(持股50%)张津铭在北京的一处住处。但他们最终没能敲开那屋子的门,只是得知张津铭已在深圳。“如果真是去了深圳,那就无法去追了,太远,来回路费、吃住(花销)受不了,一次也搞不定。”创业者无奈地说道。
其实,这个新消息真正让人担忧的地方是:孙国男、张津铭,此刻是否已前往南方,将布设一场新的骗局?
■记者手记
不能让同样的骗局一再上演 不能让创业者心寒
从去年冬天到如今稿件发出,我作为记者曾多次跟随记录受害创业者追索“挂牌费”,也曾与中联双创、中京集团的幕后操盘者孙国男正面或侧面地接触或采访,半年时间过去了,孙国男、张津铭等人巧妙脱身,但创业者仍苦苦挣扎。
“我真傻,真的。”一位高知创业者在采访中不断自省,但得出的教训只能是谨小慎微,继续忍耐。诚然,创业是个风险系数极高的选择,九死一生的案例并不少见,但创业者的征途应当是充满潜力的奇思妙想的证实或证伪,即便是失败,奋斗之后光荣退场,也是对人生和社会的一项贡献。
然而,由于中联双创、中京集团等企业的存在,这如蛀虫一般的骗局啃食了创业者对市场环境的信心,受害的将是整个市场。我们不能只希求创业者对精巧骗局斟酌再斟酌,更不可能将受害创业者信心的回归寄望于设局者幡然悔悟。不是所有伤口都能够自愈,不能让受害者只能忍耐,要对设局者严惩再严惩,让钻空子的蛀虫付出代价。
(每经记者韩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