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赴武汉参与心理治疗工作的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科医生唐可:
唐可:疫情之下 我是怎么帮患者心理治疗的
每经记者 杨弃非 每经编辑 曾健辉
2月1日,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科医生唐可接到指令,前往成都金堂县一医院进行心理减压指导。
这是在川航“5·14”备降、木里县火灾等公共事件后,他随成都应急救援队精神卫生分队再次出动。
与以往相比,针对疫情的心理危机干预措施不仅开启得更早,形式也更多样——作为分队副队长的他,不仅多次奔赴心理辅导第一现场,网络直播讲座、心理援助热线,一样都没落下。
疫情无疑是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和危机干预机制的一次“大考”。1月26日,国家卫健委印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紧急心理危机干预指导原则》,公众心理危机干预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各地心理治疗师几乎第一时间针对疫情采取行动,唐可的几名同事早早就参与到援助湖北的心理干预中。
寻求心理帮助的人也在增多。过去数周,坐在唐可对面的不止患者和医务人员,不少困居在家的“抗疫者”也开始主动求援。
作为四川第十批援湖北心理医疗队成员之一,唐可已于2月21日随队前往武汉。
哪些人面临心理困境?
近日,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副所长陈雪峰、所长傅小兰在《中国科学院院刊》网络平台联合撰文呼吁:此次疫情应对再次凸显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中国建设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已刻不容缓。
原因已被不少专家点明:一方面,加入心理干预有助于新冠肺炎治疗和疫情防控;但另一方面,心理干预总是千头万绪,复杂程度不亚于疾病本身的防治。
唐可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情况。
在金堂县一医院,唐可能够直接感受到医护人员面对疫情的紧张情绪。
刚被确定为新冠肺炎指定收治医院,他们不少人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或者对即将到来的高强度工作压力心怀焦虑,急需对心理状态进行调适。针对这一问题,唐可现场示范了两种自我放松的方式,帮助他们疏解压力。
中国社会心理学会前会长许燕在接受采访时曾指出,一线医护人员工作和心理压力极大,但由于职业要求,负面情绪不能表露,时间一长会产生“情绪劳动”现象。在巨大的身心损耗下,心理干预介入十分重要。
而被隔离中的患者和大众,面临的则是另一种心理困境。
唐可曾参与一次将近一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当时,他接到一家医院发来的求助——在接到亲人病危通知书后,一名确诊病人的情绪突然崩溃。唐可火速赶往医院,帮助她解开心结。
根据以往经验,经过多日隔离治疗,病人可能存在一些基础性心理问题。而在第一次连线时,唐可发现情况更为严重——她主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不愿与任何人交流,不给心灵“开窗透气”的机会。作为心理治疗师,唐可需要充当这样一扇“窗”。
唐可并没有急于表明来意,而是问了问她的生活状况,并让她只用点头摇头应答。经过半个小时的信任建设,她才渐渐开口,唐可也终于了解到,病人已经多日未与被诊断为疑似病例的儿子见面,对儿子的担忧一直困扰着她。亲人的病危通知书压断了她紧绷的心弦,于是,一时情绪难以自持。
在一次直播讲座中,唐可也曾收到类似的心理咨询。在隔离状态下,由于注意力难以分散,负面信息和对未知的恐惧不断堆积,极易让人产生不良生理和心理反应。“应急人的心理状态通常是断裂的,不是一种‘正常人’的状态。”唐可分析说,他们更加需要调动积极情绪来提供支援,帮助他们心理释放和自我建设。唐可有意将话题引向病人的儿子,两人谈论了几十分钟,病人的情绪才最终恢复平静。
“防火防盗防咨询师”
物理隔离,远不如心理隔离难解。
2月18日,国际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一篇名为《新冠肺炎暴发后高龄人群心理健康服务》的文章。文章指出,新冠肺炎死亡人群中多数为高龄人士,但其能接受到的心理治疗服务十分有限。
更关键的问题是,他们对心理治疗接受度本身不高。唐可发现,在高龄群体中,误解和排斥十分明显。他们将“心理有问题”视作一种“侮辱”,而不善于表达心理需要的男性尤甚。对于他们来说,寻求心理帮助是一种“脆弱”或“矫情”的表现。
在进行心理救援时,唐可没少吃闭门羹。为了尽快完成治疗,唐可不得不隐藏自己心理治疗师的身份,在此次疫情中也同样如此。比起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他更常以“应急救援队关心病情”的名义拉近与病人的关系。
心理救助之前,首先建立对方对心理咨询的信任,几乎成了一种固定模式。
2008年汶川地震后,国内心理危机干预体系才逐渐探索出一套本土化发展模式。当时,大量涌入的心理咨询师在震后如潮水般退去,以当地力量保障持续性心理援助势在必行。此后,内地高校纷纷开启心理学专业,一些机构的心理救助工作站也遍地开花。
有抽样调查显示,汶川地震后四川灾区民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患病率大概为2%~4%,远低于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自然灾害或重大突发事件后15%左右的患病率。
但不专业的心理咨询也带来副作用。当时,心理咨询师的重复援助,“如同把伤口反复打开却不包扎”,有的灾区安置点甚至打出“防火、防盗、防咨询师”的横幅。大众和心理咨询师之间的隔阂可见一斑。
十余年过去,心理咨询师在数量和专业性上有所提升,但仍有较大缺口。
一份截至2017年的数据显示,在全国3.34万名专业精神科医师中,心理治疗师仅约6000人,能够提供专业心理咨询服务的心理咨询师不到3万人。而根据WHO每千人拥有一个心理咨询师这一健康社会平衡点的标准,全国需要的心理咨询师超百万名。
此外,唐可的直观感受是,心理治疗师为大众所了解的渠道和资源仍然太少。这也是目前他们开展工作的主要困难。
打开走向大众的门
值得庆幸的是,此次疫情中,心理治疗与大众的距离似乎正在靠近。
2月2日,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印发《关于设立应对疫情心理援助热线的通知》,要求各地要在原有心理援助热线基础上设立应对疫情心理援助热线。根据统计,全国各省市共有心理援助热线超过300条。
在此之前,成都已有所行动。除在12345市长热线派驻心理危机干预专家值守外,成都多家医院共开通5条防控新冠肺炎24小时心理咨询热线。加上2条专家热线,成都针对疫情共有7条咨询热线。
心理咨询热线与视频直播讲座开通,让唐可和他的同事们十分忙碌。咨询量增加,印证了大众对心理健康重视程度的加深,这也反过来给了他们一种信心——新的平台仍需要建设。比如,为了应对疫情造成的“面对面”咨询困难,他们开启了两个网络咨询入口。求助者通过QQ预约,成功后识别收到的二维码,就能进入视频咨询窗口,与治疗师进行“面对面”咨询,方便他们在咨询时收集更多非语音信息。
有业内人士认为,经历这场疫情,大众对心理咨询的看法或许会有新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即便疫情一天天好转,这场“心理战”也可能会持续更长时间。
美国国家生物技术信息中心在2004年曾刊载一项关于SARS的研究。在其调查的129名被隔离者中,有35名表现出PTSD和抑郁症状迹象,占比达28.9%。而另一项凯斯勒的美国共病(指两种疾病共同存在)研究表明,在PTSD患者中,抑郁的发生率为48.2%。
更深入的分析显示,隔离时间越久、家庭收入水平越低,或者越是严格遵守防护措施的人,受到的心理影响往往越大。
PTSD的缓解又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根据美国的社区调查,若不考虑是否经过治疗,PTSD缓解平均时间为24.9个月。尽管创伤后1年是恢复较快的阶段,但有1/3以上的患者病程会超过60个月,很多还可能延续终生。
最近,唐可已经赶赴武汉参与心理治疗工作。新的心理咨询大潮是否开启尚难说清,但至少对于唐可和他的同事来说,此轮心理咨询终将从应急走向常态化,更严峻的任务还在后面。